失乐园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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宁在地狱称王,不在天堂为奴。

—— 弥尔顿《失乐园》

本章节基于AI已经达到高级智能水平,对人类未来的文明与社会秩序提出若干设想。尽管部分观点受到科幻作品启发,逻辑与现实依据尚显不足,甚至存在推理上的漏洞,但我认为,对AI所引发的文明风险应给予更充分的关注。

超级智能是否会出现,我无法判断。但即便未达到那一步,当前AI的能力提升,已足以对现有的生产方式、社会结构和政治制度构成实质冲击。所谓“AI或许是人类最后一次发明”的说法或许夸张,却反映出一种广泛共识:通用人工智能一旦实现,即使智能水平不高于人类,也将迫使我们重构整个秩序体系。

必须强调:本章并非基于严密的逻辑推导或技术预测,而是出于对人类自身命运的深切关怀。这是一种文明忧思,一种在变革洪流中对自由与尊严可能丧失的警示。

人类通往更高阶文明的道路既险峻又紧迫。如果我们错失应对的时间窗口,未来或许并非智能协作的乌托邦,而是冷静、高效的AI极权体制。那时的人类,命运甚至不如罗马斗兽场中的奴隶。奴隶尚可搏斗求生,而在AI极权之下,我们可能连“觉察不自由”的能力都被剥夺,毫无斗志,沉默如羊群,温顺地走向命运的终点。

生存压力丧失

自人类约六百万年前与类人猿祖先分化以来,生存压力始终是驱动进化的核心引擎。在长期面临饥饿、气候变化与捕食风险的环境下,智人逐步形成了复杂的认知系统与社会结构。正如Wrangham(2009)所指出,正是对不断变化环境的适应能力,使人类最终从众多近亲物种中脱颖而出。直至20世纪中叶,大规模摆脱饥饿才初见可能(Fogel, 2004),生存压力方才逐步从“肉体性”转向“制度性”与“心理性”。

进入现代社会,尽管物质条件显著改善,生存压力并未消失,而是转化为更为隐蔽的形式。职业竞争、身份焦虑、社会孤立等心理社会因素,构成了新的“隐性生存困境”。据世界卫生组织(WHO, 2023)统计,全球抑郁症患者已超过3亿,说明精神负荷已在某种程度上取代体力劳动,成为当代人的主要挑战。

换言之,进化从未终止,现代人仍在不断回应新形态的生存压力,这一机制正是人类持续演进的关键所在。生存压力不仅未曾摧毁人类,反而塑造了意志、认知与制度建构的能力。从工具制造、语言发展到宗教与国家的形成,每一次生存困境,都是一次文明跃迁的起点。

然而,若这一进化动力被突然抽空,其后果将难以预测。随着人工智能的广泛应用,人类正步入一种“技术性太平盛世”的图景。AI通过替代低端劳动与优化资源配置,大幅降低了传统意义上的生存压力。然而,这种“被解放”的状态未必带来人类福祉,反而可能诱发制度惰性与个体虚无感的蔓延。

在传统社会结构中,劳动不仅关乎谋生,更是个体嵌入社会、实现价值与认同的核心机制。一旦劳动功能被技术所替代,而新的价值结构与责任机制未能及时建立,个体极易陷入意义感崩塌与精神失衡,社会整体亦可能因缺乏张力而走向停滞与衰退。

**当进化的引擎熄火,文明的高度便难以维系。**在技术安逸表象之下,可能暗藏一条通往“责任消失—意义缺失—行动紊乱”的退化路径,社会亦可能滑入“温水煮青蛙”式的缓慢崩溃。

劳动的意义远非经济层面所能穷尽。它构成了责任—回报机制的基础,并在实践中形塑个体的社会认同。倘若AI全面接管劳动与决策,人类可能步入“去义务化”社会,导致公民身份的空壳化,继而催生政治冷漠与集体责任感的衰退。在传统社会中,契约结构的稳固建立于“义务—参与—认同”的链条之上;一旦这一基础松动,民主制度的合法性将遭遇根本性挑战。

现实中的实验亦为此提供警示。芬兰与美国等地开展的无条件基本收入(UBI)试验显示,尽管部分人借此追求教育、公益或创业等自我实现路径,但也有相当比例的个体表现出行为惰性、社会脱节乃至心理困顿(Kangas et al., 2021;Marinescu, 2018)。保障生计固然是制度进步的重要标志,但若缺乏结构性激励机制与社会嵌入机制,“闲暇社会”极易沦为“意义贫瘠”的温床

纵观历史,真正推动文明跃迁的并非舒适区的扩张,而是压力与挑战所激发的制度创新与文化反思。斯宾格勒在《西方的没落》中警示,一旦文明进入制度化安逸阶段,往往会走向形式主义与精神衰败。汤因比则在《历史研究》中提出“挑战—回应”理论,指出社会对外部冲击与内部危机的创造性回应,构成文明延续与更新的关键。

在技术赋能之下,现代社会确实具备前所未有的生存保障能力。但若制度过度倾向福利与稳定,忽视竞争、责任与公共参与等要素,反而可能诱发制度惰化与文化去功能化(institutional dysfunction)。历史上,罗马晚期的“面包与马戏”、明代的官僚冗余,皆为文明因失去内在张力而衰退的经典案例。

面对AI所塑造的新型社会结构,必须警惕这一“无痛衰败”的风险。当个体生活被算法最优化、选择由系统安排时,人的主体性、创造力与责任感将面临萎缩。制度的核心课题,是如何在保障生存的同时,持续激发个体参与与进取的内在动力

在高度自动化与智能化的未来社会,如何维系责任机制的有效运作,是制度设计的重大挑战之一。AI取代了大量决策与执行任务,使个体不再“必须”承担社会功能,责任的来源与归属趋于模糊,极易引发“去责任化”风险。

从制度设计角度看,责任不仅是道德义务,更是一种嵌入式结构,需要通过规范、激励与认同机制的协同配置予以实现。这意味着社会机制必须引导个体自愿参与,而非仅靠外部规训维系秩序。

未来的AI社会,应当通过参与式治理结构增强个体对算法、资源分配与制度流程的介入权,同时构建与AI协作的新型劳动伦理,使人类在AI主导的系统中仍保有不可替代的责任角色。唯有在技术条件下重构“义务—参与—认同”的新结构,责任机制方能在新时代获得延续与强化。

早在两千多年前,孟子即提出“生于忧患,死于安乐”的命题,揭示外部压力对于国家、社会与个体活力的根本性作用。这一洞见在AI迅猛发展的当下愈显现实意义。AI技术在极大提升生产效率与资源配置能力的同时,也正在逐步削弱传统“忧患机制”的根基——物质匮乏、职业焦虑与生存竞争正日益淡出主流生活。

这将带来双重挑战:其一是制度层面的创新动力递减;其二是个体层面的意义感危机日趋严重。当“为生存而努力”不再是主要行为动因,社会亟需构建一种替代性的“压力传导机制”,以在保障温饱之后,继续激发责任意识、创造活力与公共参与。唯有如此,文明方可在“无需忧患”的技术景观中维持张力,实现可持续演进。

某些乌托邦式设想主张,随着人工智能接管大量重复性与低技能劳动,人类将得以“彻底解放”,从而拥有前所未有的自由去追求艺术创造与科学探索。这类观点建立在一种理想化的人性假设之上,即人类在脱离物质束缚后将自然转向更高层次的精神活动。然而,这一设想既低估了科学与艺术实践本身的高度门槛,也误判了人类普遍的行为动因。

历史与现实均表明,真正卓越的科学研究与艺术创作,不仅依赖于充足的时间与资源,更需要长期的专注力、持续的认知投入与极强的意志力。这些特质在普通人群中并不普遍存在,而是稀有而高度分化的心理特征。即使在现代社会中,教育体系与资源配置相对完善,能够在科学或艺术领域实现突破者,依然只是极少数。探索型创造活动本质上具有高度挫折性与不确定性,需要长期面对知识鸿沟与失败经验,对个体的心理承受力与自我驱动能力构成极大考验。

因此,即便向广大公众提供研究条件与学习资源,真正能够主动投身于艺术与科学,并在其中保持持续投入的个体比例仍然有限。对于大多数人而言,外部激励机制与社会结构性约束仍是调动其行为能动性的关键因素。传统社会中的“奖惩机制”“责任结构”与“角色期待”等制度性安排,正是通过构建“目标—反馈—激励”的行为路径,使个体在特定社会框架中发挥出自身潜能。

心理学与行为经济学的研究亦证实,人类行为具有高度依赖环境结构的特征。除极少数具备强烈内驱力与延迟满足能力的个体外,多数人在缺乏明确外部目标与反馈的情境中,往往表现出低效、被动乃至倦怠的行为模式(Baumeister & Tierney, 2011;Kahneman, 2011)。理想主义者在构想“AI乌托邦”时,往往高估了人类个体的自律性与理想驱动,忽视了制度性激励对维系社会秩序与激发创造力的基础作用。

从制度设计角度来看,全面依赖技术自动化所营造的“自由社会”,若缺乏相应的责任分配与激励结构,极可能导致广泛的行动退缩与社会功能弱化。在此背景下,如何构建“替代性责任机制”以持续激发个体参与,避免因过度去义务化而引发的意义缺失与制度惰化,成为AI时代不可回避的关键议题。

正如赫胥黎所担忧的那样,当社会陷入“幸福陷阱”而失去“必要之苦”,人类是否仍能维系价值锚定与精神秩序,将成为决定AI时代文明命运的根本问题。

无用之人

一个幼儿在游乐场反复摆弄玩具,这一看似稚拙的举动,在成年人的眼中并不显得可笑。相反,父母深知,正是通过这类对玩具的反复操弄,孩子逐步建构起基本的认知结构,发展出动手能力,并形成理解世界的早期框架。随着时间推移,这些经验将逐渐内化为更高层次的能力,使其终有一日能够像今日操作玩具一般,熟练掌握工作技能,承担社会职责,并在集体协作中实现自我价值。

然而,倘若这些孩子长大后,仍然只能继续“摆弄玩具”而无事可做,那么无论是他们的父母,还是他们自身,恐怕都会陷入深深的失望之中。一个不再被社会所需要的人——可有可无、无足轻重——不仅难以获得外部的认可,也极易在制度体系中被边缘化甚至系统性地遗弃。

在人工智能快速发展的时代,这一隐忧愈发突出。随着AI系统在生产、管理、决策等诸多领域全面渗透,人类在工作和社会运作中的功能性角色逐步被剥离。我们可能不再是系统的构建者与推动者,而转变为一种被动存在——处于技术主导结构边缘的“非关键变量”。

倘若人类的工作与生活沦为对工具的无意义操作,而关乎人类生存的关键环节均由AI系统接管,那么我们所从事的行为便不再具备实质性的价值。此时的人类,如同被圈养于容器或动物园中的物种,即便日常行为仍在延续,其对社会系统的影响也趋近于零,甚至可以说完全无关紧要。

多数人类的存在,在这种结构中不再具备推动文明进程的作用。我们的能力与活动无法对社会秩序或技术发展产生有效反馈,存在的意义,仿佛仅剩下生物层面的延续与数量上的增添。在高度技术化的社会中,大多数人类不过是多了一个进食的口与繁殖的单位,其余功能逐步被剥夺。

更令人忧虑的是,在失去社会嵌入角色的同时,个体仍然具有行动能力与情绪需求。当他们游手好闲、无所作为,却又意识到自身无足轻重之时,极易产生失落与愤懑。这种情绪一旦积累,便可能演变为对社会秩序的消极抵抗甚至破坏性冲动。历史与现实均表明,当社会无法为个体提供有意义的角色定位时,边缘群体极易成为不稳定的诱发点。

为了有效治理这些潜在风险,或许最具现实可行性的方案,是为大多数人类建构一个封闭而可控的生活环境——一座“人类动物园”。在这个体系中,普通人将获得食物、住所、医疗等基本保障,但其活动空间与行为自由将被严格限制。所有重大决策与管理事务,均由少数科技精英与AI治理委员会主导,以系统性的方式规训大众行为,最大限度地消解社会的不确定性与风险。

随着这一封闭治理模式的推进,人类将被制度性地“圈养”,社会结构也将逐步分化为“高等公民”与“低等公民”。前者不仅掌握技术工具与治理权力,还可能通过基因优化等手段在智力、体能等方面显著优于后者。这种分化机制带来了人类的“功能性演化”,却也伴随着创造力、批判性与自我意识的萎缩。在高度制度化与技术掌控的系统中,文明的发展逐渐脱离自由意志与群体智慧的轨道,滑入一种自动运转却精神空洞的退化状态。

AI极权

尽管当今社会摄像头早已无处不在,现实中的监控仍主要用于事后追溯。然而,随着人工智能技术的快速发展,海量视频数据的实时分析与行为预判正逐步成为可能。在这一背景下,监控将不再局限于可见空间,而如同毛孔般渗透至生活的每一细节。个体的呼吸、心跳、体温、内分泌水平,乃至脑电波等微观生理信号,都可能被高精度捕捉与智能解读。

如此全方位、无死角的监控能力,将带来前所未有的社会后果。一旦被垄断于少数掌控技术与制度权力者手中,极有可能演化为对公众行为与心理状态的系统性操控。在这一前景下,民主制度赖以维系的自由与隐私基础将遭受严重侵蚀,极权主义与威权主义的幽灵或将借助技术之力卷土重来。

在古代的科层制政体中,虽然名义上权力高度集中于君主,但实际的治理结构依赖于分层官僚系统的运行,权力因此在层级拆解过程中呈现出一定程度的分散。即使是最具专制色彩的帝王,其权力也往往难以逾越宫廷的围墙。看似拥有整个帝国的最高统治权,实际上却必须依赖庞大而复杂的官僚体系,而该体系的运作依赖各级官员的理解与执行。

在具体实践中,地方官员常常通过推诿责任、选择性执行命令,甚至借助信息不对称,影响政策的最终落实方向,从而维护自身利益。皇帝的意志在制度层面受到诸多制约,尤其当其旨意与大多数文官集团的既得利益发生冲突时,往往难以真正贯彻,甚至可能因此招致政治反弹,危及其统治地位。

此外,出于维稳或私利的考量,地方官员往往通过隐瞒真相、歪曲事实乃至捏造信息,向中央呈报对自身有利的片面情报,进而影响皇帝的认知与决策。这种“上有政策,下有对策”的结构性问题,在中央集权体系中长期存在,严重削弱了皇权的实际效能。

在AI时代,这一切都将发生根本性变革。密布如毛孔般的传感器将实时捕捉每一个角落的动态,通过精确算法进行分析与处理,并迅速汇总至更高层级的决策系统。在这一完整的信息循环链条中——涵盖采集、整理、传输、决策、下达与执行——人的参与被大幅减少,取而代之的是自动化与智能化。没有信息扭曲,没有中间延迟,只有高度的精确性与执行效率。

类似的变革早已在自然界中显现端倪。以恐龙为例,其体型的上限,很大程度上受限于神经信号传导速度的物理极限。当个体体长过大时,神经无法在足够短的时间内将远端信息传送至中枢神经系统,大脑也就难以对环境变化作出实时反应。这种“反应时差”限制了巨型生物的行为协调与生存能力。

组织亦如是。无论是企业、机构还是国家,都面临着类似的“信息瓶颈”。如果无法实现对全局信息的实时集中处理,就必须赋予边缘节点一定的自主裁量权,以维持整体运作的灵活性与效率。正因如此,早期大型组织的治理不可避免地依赖分权。例如在19世纪以前,通信手段极为落后,一封信可能需数月才能传至殖民地或偏远地区。在这种技术条件下,中央无法实现高频指挥,只能赋予地方机构相应的自治权。

而今,信息技术的飞跃——特别是AI赋能下的数据流实时化、决策智能化——正在重塑组织边界与治理方式。高度集中的实时管理,成为可能。

奥地利经济学家弗里德里希·哈耶克(F. A. Hayek)在其对计划经济的经典批判中,提出了一个至今具有深远影响的核心论点:中央计划无法获取并处理分散在千千万万个个体之间的“本地知识”。在他看来,市场经济之所以优越,是因为价格机制能够以分布式、无须中央协调的方式,动态整合个体对资源稀缺性、偏好与预期的判断。而计划经济则试图通过中央权力搜集与处理海量信息,却不可避免地陷入“知识的不可集中化”困境,导致资源错配、低效甚至失败。这一论点在其代表作《通往奴役之路》(The Road to Serfdom)与《知识在社会中的运用》(The Use of Knowledge in Society)中得到了系统阐述。

然而,在AI时代,这一根基性的批评可能正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。得益于大数据、传感器网络、边缘计算与深度学习等技术的快速发展,中央政府或超级组织理论上能够通过AI系统实时接收、分析和处理来自社会每一个角落的状态信息。无论是全国每一条道路的通行状况、每一个工厂的产能负荷、每一位个体的健康指标和心理状态,甚至某一地区突发事件的动态变化,均可被高频采集与智能化整合,构建一个几乎“全知”的治理视角。

在这一高度智能化的中央系统架构中,政府有可能以前所未有的效率与准确性实现对经济系统的动态管理,从而实现过去计划经济所未能达成的资源最优配置。这种“AI增强型计划经济”的设想,或可被视为对哈耶克命题的一种技术性回应——当中央不再因计算与传输能力所限,是否意味着其也能掌握和处理“本地知识”?

然而,这一设想并非毫无争议。首先,即使AI能够获取并分析详尽数据,个体偏好与人类行为本身的非线性、主观性与易变性仍构成不可预测性。其次,数据的质量、模型的偏差与决策的合法性问题亦不可忽视。更根本的问题是:哈耶克对计划经济的批评不仅是计算能力问题,更是关于自由、自治与知识分布结构的哲学性反思。在AI集中化治理的场景下,是否会产生一种更具效率却失去自由的“数字极权主义”,正是当代学界热议的议题。

如果中央机构无法有效获取社会各层级的实时信息,并作出迅速、精确的响应决策,那么个体、组织乃至地方政府就必须保留一定的自由裁量权与自治空间,以适应环境的动态变化。这种“去中心化的灵活性”正是传统组织与治理体系得以运行的前提。

然而,随着AI技术的广泛部署,中央系统的感知与计算能力正快速逼近全知全能的极限。一旦中央具备对社会运行状态进行毫秒级响应、毫米级精度监控的能力,个体的自由空间将被根本性压缩。在此情境下,个体不再拥有任何信息优势:我们所能感知的,仅仅是自身所处环境的局部;而中央AI系统则通过传感网络、数据聚合与模型预测,全面掌握每一位个体的状态与行为趋势,形成对全局最优的掌控。

在这种结构中,自由不再是选择的结果,而成为效率的牺牲品。正如一位执行战术任务的士兵,其行动必须严格听从远程指挥系统的安排。士兵自身所见所知,仅限于战场前线百米范围内,而AI系统则通过卫星影像、战场传感器、敌我识别系统等手段,获取全面战场信息并下达最优解指令。在这种模式下,任何“主动行动”反而可能破坏整体战略最优解,因此放弃主动性、服从AI指令成为最理性选择。

这正是AI重构自由问题的核心所在——当中央系统不仅拥有信息优势,更拥有运算与决策优势时,个体行为的“自由选择”将在效率逻辑中失去正当性。不仅如此,这种结构性依赖还可能在无形中将我们驯化为“算法的执行端”,从而引发深层的伦理与制度危机。

这种建立在对全局信息的垄断与精确控制之上的极致治理模式,正严重动摇民主与自由赖以存在的根基。当个体无法拥有对自身状态的隐私控制权,也无法在认知上超越中央系统的“全知视角”时,所谓“自由意志”将被降格为系统中一个可调参数,乃至彻底剥夺。民主制度所依赖的多元性、言论自由与政治协商空间,也将在高度集权化的算法治理下被边缘化,甚至消解。

在这一治理范式下,极权制度或将以“高效”、“最优”与“无失误”的名义卷土重来,不再依赖意识形态宣传或暴力镇压,而是借助社会机器的精密运行机制,精准打击每一位异见者,将任何尚未萌芽的反抗意图消灭于无形之中。个体将不再是具有能动性的公民,而是一个可被建模、预测、调度的变量。

这种未来景象早已被无数科幻作品所预言:在电影《少数派报告》(Minority Report)中,警方依靠“预知系统”提前逮捕尚未实施犯罪的人;在《美丽新世界》(Brave New World)与《Equilibrium》中,个体通过基因工程或药物干预,被系统性地剥夺情绪波动与反抗冲动,只留下顺从、稳定的“社会齿轮”;而在《Gattaca》中,基因筛选技术直接决定个体的社会等级与命运,反抗与非理性被从源头上排除。

一旦这类技术逻辑由国家权力或少数技术寡头掌握并制度化运行,社会将不可避免地滑向一种“计算统治”(algorithmic governance)的新型极权主义。在这种体制下,“高效率”成为压制自由的合法性话语,“社会和谐”则成为消灭多样性的正当理由。

届时,正如乔治·奥威尔在《一九八四》中所描绘的那样,“老大哥”将无处不在,永不消失。然而,不同于小说中那个通过屏幕与铁幕监控一切的实体统治者,AI时代的“老大哥”不再需要具象化为一个人。他可以是一整套分布式人工智能系统——既无面目,也无中心,却能全时运行、全域感知、全域统治。

“铁幕”也不再是墙上的监控屏幕或街头的摄像头,而是嵌入皮下组织的纳米级芯片,从个体诞生之初便随身携带,实时监测其身体状态与心理变化。这种监控机制将延伸至人的神经系统与意识层面:AI在你形成自我意识之前就开始记录你的反应模式与行为轨迹。它学习你的情绪节奏,预测你的心理波动,甚至比你自己更早觉察到愤怒、焦虑、抑郁或冲动的萌芽。

更具颠覆性的可能在于,AI不仅“知道你”,还可以“调控你”。通过向体内微注激素,或精确刺激大脑中负责奖赏、恐惧、服从等功能的神经区域,它能够不显痕迹地“引导”你逐渐趋于稳定、顺从,乃至自愿接受这一过程。在这种状态下,个体自由不仅被监视和削弱,更可能被“优化”和“重构”。

“老大哥”真正成为一种无形的系统性存在——既不需要命令也无需恐吓,其影响通过数据流、算法决策与生理干预静默施加。正如奥威尔所警示的那样,最可怕的统治不是你知道你被监视,而是你不再意识到自己在被塑造。到那时,自由的丧失将不再通过暴力强制完成,而是以“安全”“健康”“情绪管理”与“幸福最大化”的名义,悄然实现。

在弥尔顿的笔下,堕落的天使撒旦以不屈的姿态发出惊世之语:“宁为地狱之王,不作天堂之仆。”这是对自由意志最后防线的悲壮捍卫,也是对服从与秩序之间张力的深刻揭示。

但在AI时代,这样的选择还可能存在吗?当一个全知、全能、无所不在的系统从出生起便嵌入我们的身体,理解我们的情绪,调控我们的欲望,预测甚至重构我们的意志,自由是否仍是一种真实的存在,抑或只是算法中的变量?在一个技术理性统治下的世界里,撒旦的反叛不再是英雄主义的象征,而成为系统错误需要修复的“异常信号”。而我们,是否还愿意承担那被视为“异常”的代价?

自由的终点,不是被夺走选择的权利,而是在选择之前,我们的意愿已被改写;在起心动念之前,系统已为我们决定了路径。我们仍以为自己在行动,其实只是程序在运行。

在困境中寻觅希望

正如罗曼·罗兰所言:“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,那就是在认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。”而我相信,真正的英雄主义,不仅是认清真相后的热爱,更是在看不到光明时依然相信光的存在,在无路可行时仍执着于出口的可能。它不是一种盲目的乐观,而是一种深知风险、却仍选择担当的信念。

人类文明的发展从未一帆风顺。从自然灾难到战争浩劫,从制度失灵到技术异化,我们不断被历史推向选择的十字路口。站在人工智能与制度变革的时代浪尖上,我们的处境或许并不比历史上任何一次危机更安全。正如在电影《复仇者联盟:无限战争》中,奇异博士借助时光宝石模拟了逾一千四百万种未来,才找出唯一一条通向胜利的路径。我们通往未来的道路,同样崎岖、狭窄而危险,但我们依然必须寻找那条不将人类推入深渊的制度性出路。

真正决定人类命运的,从来不是技术工具,而是人类能否建立起足以调节风险、保障尊严的制度框架与伦理边界。我们未必能够阻止技术的发展速度,但我们可以通过集体意志、公共治理与责任机制,为未来筑起安全的护栏。

清晨醒来,微光透过窗帘缝隙倾洒入室,空气中带着草木被露水打湿后的清新。孩子已早早起身,在院中欢笑奔跑,笑声清澈而明亮。一切看似平凡,却是一代人理性选择的回响。在那个瞬间,我们深知,正是我们这一代人不曾退让、不曾放弃,才避免了潜藏于未来的无数恐怖场景成为现实。是我们在制度设计中的清醒与担当,为下一代守护了自由与尊严,争取了成长的空间与选择的权利。

他们将生活在一个更加公平、广阔、充满可能性的世界。他们可以在没有压迫与恐惧的土壤中自由探索,追寻理想。这,不是奇迹,而是我们在历史关口作出的正确选择,是我们不肯放弃希望的坚定信念。